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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七 妒妻守有夫之寡 懦夫还不死之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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词云:

妒妇有方可治,懦夫无药堪医。闺中强悍不由妻,尽是男儿纵起。菩萨何曾怒目,金刚自去低眉。蛇头鳖

颈失前威,那怕龙身豹尾。

右调《西江月》

这首词专为惧内之人而作。世间惧内的男子,动不动怨天恨地,说氤氲使者配合不均,强硬的丈夫偏把柔弱的妻子配他;像我这等温柔软款、没有性气的人,正该配个柔弱的妻子,我也不敢犯上,他也不忍陵下,做个上和下睦,妇唱夫随,冠冠冕冕的过他一世,有甚么不妙?他偏不肯如此,定要选个强硬的妇人来欺压我。

一日压下一寸来,十日压下一尺来,压到后面,连寸夫尺夫都称不得了,那里还算得个丈夫?这是俱内之人说不出的苦楚。

据我看来,天地之间只有爬不起的男子,没有压不倒的妇人。做男子的秉阳刚之气而生,没有不强硬之理;做妇人的秉阴柔之气而生,没有不软弱之理。以男子之强硬,治妇人之软弱,不但于丈夫有益,亦且于妻子相宜。

不信但看交媾的时节,那一个妇人不喜男子之强硬,那一位妻子不怪丈夫之软弱。这是造物付他的本性,不知不觉从天机忽动之际透露出来的。即此一事,就是男子宜刚,妇人宜柔;男子喜软,妇人喜硬的证据了。

为甚么不投以所喜,反投以所怪,使他习久成性,爬到丈夫头上来,终日吵吵闹闹,不但男子受苦,连他自己也吃亏。

竟像携云握雨的时节,妇人越纵横,男子越畏缩,这种苦楚比遭刑受罚更甚一倍。辜负造物一片好心,把两个行乐的身子交付与他,只因当硬者不硬,以致当软者亦不软也。

我如今先说个强硬丈夫,与后面软弱之人做个领袖,比寻常引子不同,却是两事合为一事,那个软弱之人全亏了这个硬汉,方才爬得起来,不然竟被妻子压下地去,永世竟不能翻身。

这个强硬丈夫,是洪武末年、永乐初年的人,姓费字隐公,住在浙江衢州府常山县,由进士出身,做到四品黄堂之职。

大小妻室共有二十多房,正夫人不倡酸风,众姬妾莫知醋味。同年的弟兄,相好的朋友,走到他家,但闻秋千院内有嘻笑之声,不见狮吼堂中有咆哮之气,没有一个不羡慕他。

他到别人家时,看见夫妻吵闹,听见妻妾相争,就像看戏文、听鼓乐的一般,心上十分快乐,看了又看,听了又听,再舍不得起身。

同去的人问他甚么原故,他说:“这种光景生平不曾看过,这种声响生平不曾听过,正要借看一看,借听一听,不见此辈之苦,那知自己之乐。见过一遭,走回家去,定有几日神仙好做,故此不忍弃之而走。”不想四十之外,忽然丧了正室,恐怕姬妾众多,没人弹压,自己出门的进节要嘈杂起来,就托了亲戚朋友,要寻一位半老佳人,做个继室。

那些亲戚朋友,都是些惧内之人,平日见他讥诮自己,怀恨在心,大家商量起来,要寻个极妒极悍的女子与他续弦,使他说不得嘴。

有个新寡之妇,年纪不上三十岁,姿貌之美,甲于里中,只是妒悍不过,平日有醋大王之名。

丈夫未死之先,与个丑陋丫头偷了一次,云收雨散之后,被他看出破绽来,把丈夫叫到面前,三推六问,定要屈打成招,好结果丫鬟的性命。丈夫宁可吃打,只是不招。

那醋大王疑心不解,就创出个试验奸情的法子来。分付丫鬟取一碗冷水,放在丈夫面前道:“若还果然无奸,就吃了下去。你敢吃不敢吃?”那丈夫一心要救丫鬟,竟不顾自己的性命,连声应道:“敢吃敢吃。”就取了那碗冷水,一口吃将下去。

彼时是炎热天光,那丈夫要侥万一之幸,只说五脏六腑之中尽是署气,以一杯之水救满腹之火,解凉止渴尚且不足,那里有得流入肾经?不知道以水救火则不足,以水济水则有余,热精才去,冷水即来,岂有不病之理?激成一个大阴症,不上三日,就呜呼哀哉尚飨了。

这位醋大王是一刻不下醋味的,弄死了丈夫,只当打翻了醋瓮,成年成月没有一滴沾唇,那里口淡得过?

少不得要寻个酿醋之人,就分付媒婆,要寻男子再醮。

那些惧内之人欢喜不过,大家撺掇费隐公,叫他娶来续弦。

费隐公也久慕其名,知道是个妒妇,因他有倾国之容,不忍求全责备,竟依众人娶了他。

众人只说此妇进门,定要把座清平世界搅做混浊乾坤,这个说嘴的神仙,料想不能再做了。等到第二日,大家以叫喜为名,都办了眼睛去看他吵闹。

不想走到门前,竟有笙箫鼓乐之声从内而出,竟像夫妻大小同在里面作乐的一般,全是太平气象,没有一毫变乱之形。

众人惊诧不已,就叫家人通报。

家人道:“老爷今日有家宴,言才上席,不好传禀,改日再来罢。”众人走了回去,第三日又来,家人照旧回覆说:“今日又有家宴,不便传禀。”及至第四日走去,家人回覆的话,依旧照前,不改一字。

众人道:“为甚么他的家宴再吃不了?”家人道:“前日的酒,是众位小奶奶做主,公请大奶奶的;昨日的酒,是大奶奶一人作主,回请众位小奶奶的;今日的酒,又是老爷自己做主,回请大小各位奶奶的。”众人听了,一发惊诧不已,就问家人道:“那位新奶奶是有名会吃醋的,难道走进门来,竟不露一毫风采,与这些姬妾猫鼠同眠起来不成?”家人道:“进门的时节也甚是强梁,不肯服善,被老爷处治一夜就服贴了。

如今好不和气,比前面的奶奶还觉得贤慧些。”众人听了,要学些法则回去处治强梁,就把起先不服的光景,后来制服的原故,细细盘问他。

家人道:“新奶奶进门,看见许多女子,只说是接亲的妇人,全不介意。及至到了晚上,见他不去,又要陪老爷吃酒,方才知道是妾,就变起脸来道:‘一分人家只有夫妻两个,那里来这许多妇人?我眼里着不得他,快些打发开去!’老爷道:‘若没有几个妇人,只是夫妻一对,竟与挑葱弄菜之人无异了,成得一分甚么人家?我的规矩不是今日做起的,这些姬妾也不是今日才来的,不曾打发得惯。你若有福做夫人,好好的坐过来一同饮酒,若还没有福气,请避过一边,看我们作乐。决不因你一个向隅,使我满堂之人不能欢饮,落得不要费心’”大奶奶听了这些话,就爬起身来道:‘既然如此,我是没福的人,快打轿来送我回去。’老爷道:‘我这这分人家是走得进来,走不出去的。我也久闻大名,知道你不好相处。起先说新的时节,还不曾打扫椒房,就设立一座冷宫伺候,喜得不甚相远,就在这卧室之旁。若还不嫌寂寞,请过去安逸几时,等你威怒稍平之后,再过来奉请。’”新奶奶听了这些话,只说是吓他的,掉转头来竟走。那些小奶奶都要跟他过去,被老爷一声喝住,不许一个相随。等他过去之后,就与众位奶奶上席吃酒。

分付家中女戏子,叫他把零出的戏用心做来。”新奶奶走到那边,就放声大哭。老爷又分付梨园,叫把唱曲的声音与他相和。

他若哭得轻,便做文戏;他若哭得重,就做武戏。轻清重浊,都要和得均匀,不许参差上下。那边哭了一夜,这边唱了一夜。”

及至唱到天明,将要撤席的时节,那边有个丫鬟慌慌张张走过来道:‘新奶奶把一根丝绦系在梁上,相是要寻死了,大家快去劝一劝。’老爷分付众人道:‘你们一个不许来,待我自己去幼。’新奶奶见老爷走到,只说被他吓慌了,当真来幼他,一发做起势来,要去上吊。谁想老爷走进房门,就把门窗户扇尽行关了,不放一人进去。对新奶奶道’方才丫鬟来说,新夫人要想升天,特地过来相送。虽然不曾成亲,娶你过来,也算一场夫妻。临别之际,无以为情,赠你几遍往生神咒,省得做了非命之鬼,不得超生。”说了这几句,就坐转身子,把背脊向了他,高声大气念起咒来。一连念了几十遍,再不回头。只说他死了,那里晓得往生神咒是这等灵验的,不但死者听了可以超生,连生者听了也可以免死。新奶奶见他念得发狠,竟不肯上吊起来,说:‘你要我死,我偏不肯死,看你念到几时才住!’”老爷笑了一声,掉转头去道:‘你既不肯死,我也不念了。如今劝你改肠换肚,只当死过一次,再投入身一般,开门七件之中,戒了第六件,不要吃罢。’新奶奶道:‘要我不吃醋,须要放公道些。不要把虚名哄我一个,实惠加与众人。’老爷道:‘决不如此,还你有名有实就是了。’”各位小奶奶见他这种光景,知道要挽回了,大家落得做好人,就敛起分子来,又当贺喜,又当和事,第二日就办酒席,劝他两个成亲。大奶奶做了那一场,怕老爷嫌他妒忌,以后还要贬冷入宫,要整个酒席赔罪

他,恐怕各位奶奶耻笑,就以回席众人为名,第三日也办酒筵,吃了半夜。老爷见他悔过自新,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,也要回办酒席赔罪他,恐怕名色不好听,只以席两处为名,所以今日又有酒筵,少不得还要吃到半夜。如今三处的酒席都已吃完,明日汉有题目了,列位要会老爷,定是明日。”众人听了这些话,都赞叹起来道:“不信做男子的人竟有这般胆量,别人一生一世弄不服的妇人,被他一夜工夫就弄服了。难道天下的妒妇都受他的节制不成?这等看起来,那个妇人叫做醋大王,这个男子又该叫做妒总管了。大话要让他说,神仙要让他做,没本事奈何他。”这些说话被人传播开去,竟把”妒总管”之名做了他的别号。

他见众人加以美称,也就顾名思义起来,竟以总管自任。

看见人家有妒妇,就千方百计要教导男了去征服了他,必使南风大竞而后止。那些惧内之人,不论官职尊卑,年纪长幼,都要来拜门生,求他传受心法。

未及一年,竟收了几百个门生。终日登坛说法,把弭止醋之方,细细的传授他。大概说天下的妒妇,不是些无用之人,皆女中之曹孟德也,乱世之奸雄,即治世之能臣,化得他转来,都是绝好的内助,可惜为男子者不能驾驭之耳。

男子驾驭妇人,要以气魄为主,才术副之,有才术而无气魄。究竟用不出来,与痴蠢之人无异。”气魄”二字是圆通不得的,要从根脚上做起。一次畏惧他,被他夺了气魄去,就不能驾驭妇人,反要受妇人的驾驭了。

“才术”二字比气魄不同,全要用得灵变,是要因人起见,因事起见,因时起见的。若执了死法行去,不但才术无所施,连气魄都要受累了。以执一之气魄,行圆通之才术,天下古今,无不可化之妒妇矣。

“诸兄一向受制于尊

,如今都在丧气落魄之时,才术二字全然用不着。且回去养精蓄锐,把从前失去的气魄逐分逐毫的恢复转来,待气充魄定之后,然后来商量才术。中人以上者,要用七分气魄,三分才术;诸兄们本领不足,只算得个中人以下之人,若有得三分气魄,以七分才术济之,亦可以为成人矣。”

那些及门的高足得了真传,个个从气魄做起,做到才术上去。

费隐公又会审时度事,因人而施,问他尊

是那一种人,好做那一种事,到那不先不后的时节,把个法子教导他,没有一个妒妇不被男子压倒。不上三年,数百里内外几有《汝坟》《江汉》之风,“吃醋”二字竟没有人说起。

只有一个妇人,住在费隐公隔壁,偏要与他作梗,年过四十而无子,不容丈夫娶妾。人都说妒总管的威名,但能服远,而不能制近,费隐公甚以为耻。

这个妇人叫做淳于氏,丈夫穆子大,是个有名的孝廉。他家惧内之风是祖坟上荫下来的,父传于子,子传于孙,再不曾空了一代。

孝廉之父与费隐公乡、会同年,最相契厚,未死之前,曾对费隐公道:“小弟不肖,做了一世罢软丈夫,不能振拔,可惜这个同年老师不曾认得,如今甚以为悔。只是亡妻虽妒,还妒出个儿子来,不曾使小弟绝后。

不像如今的儿妇,除吃醋醋之外,并无他长;做亲二十余年,不曾怀娠一次,又不许小儿买妾,将来必有绝嗣之忧。这个年侄门生,是一定要拜的了,你千万不要拒绝。若还教诲得来,使他做个亢宗之子,娶房姬妾,生个儿子出来,则老年兄之恩德与小北之宗祀,俱不泯矣。”

费隐公道:“漠不相关之人,尚且替他筹画,何况同年之子。

只要令郎不弃葑菲,肯来相商,还他有后就是”此老回去,正要率领儿子来拜门生,不想被家务缠了几日,又忽然生起病来,不多几时就物故了,迷个年侄门生究竟不曾拜得。

淳于氏知道左邻右舍没有好人,见了丈夫,定要劝他娶妾,就以守制为名,把丈夫关在家中,一步不许他走动。有时出门拜客,定要送到门前,直待他走过费家,方才进去,其畏妒总管也如此。

直到三年服阕之后,穆子大的年纪一发多了,虑后之心十分急切,只得转托朋友替他先容,把费隐公约到别处,方才拜了门生。一来求他传授心事,为此时疗妒之方;二来借他遥作声援,为将来御妒之计。费隐公也把从前的秘诀传授他一番,叫他回去培养气魄。

穆子大道;“门生所处的时势,与别人不同,娶妾生子之事,一日也迟不得了。若要气充魄定之后,才来商议才术,极少也得三、五年。到那须鬓皓然,精髓告竭的时节,就娶了姬妾来,也用他不着了。还求老师别作商量,想个早间种树、晚上乘凉的法子,才于门生有济。”费隐公想了一会,又对他道:“‘气魄’二字究竟是少不得的,没有浩然之志,如何行得道义出来?如今没奈何,只得用个权宜之法,你自家没有气魄,把学生的气魄借你去用一用。你今日回去,就要把娶妾的话劈空讲起,他若穷究来历,就说是学生的意思,因念同谱之情,不忍令先尊绝后,故有此举。且看他如何答应,再来见我,我自有应变之法。”穆子大道:“若还这等说法,他毕竟要震怒起来,断绝门生的来路,就要求见老师为善后之计,也不能够了。?费隐公道:“他不放你出来,我自有破柱取人的手段。

不必自己亲征,只消几个门下之士,以公讨妒妇为名,赶到府上去,羞辱他一顿,连你也要发作几句,还要逼你离绝他。到那时节,我自有法子引他入彀,决不至于有纵无收。只是这桩事情,利于急而不利于缓,一面托人寻亲,一面与他讲话。等他略有肯意,就娶进门,方才没有转变。若还尽了几日,你是个没有气魄的人,就像舞仙童的一般,全看神仙附着他,方才舞弄得起;一刻离了神仙,就要露出本相来,没人畏惧他了。

所以这桩事情,再缓不得。”穆子大听了这些话,不觉胆壮起来了,把他分付的言语,改头换尾做了一篇新奇文字,去说那

内将军。

走到家中,见了淳于氏,预先耀武扬威,把妒总管的声势着实夸张一遍,渐渐说到他身上来,说:“他征服了醋大王,威名远播,常山县中没有一个妒妇不出来投降,不有儿子的都劝丈夫娶妾。凡是惧内之人,感颂他的恩德,都约齐了去拜门生,竟不通知一声,把我的名字也开在数内。这也罢了,又有许多好事的朋友,要替他广施德化,大家劝我娶校我再三回绝他,他就成群结党做起武断之事来了,刻了一篇征剿妒妇、公讨忤逆的檄文,各处传谕,说我年近五旬,未有子息,现为妒妇所制,不肯买姬置妾,以危宗祧,使妒总管之德化不

能遍及于桑梓。仍限我十日之内,置买侧室。如过期不娶,即系不夫不妇、伤伦败化之人,要一齐打上门来,声其罪而致讨。你说这桩事情好笑不好笑?”淳于氏听了这些话,就翻转面皮来,先骂一顿,方才问他道:“你这些巧话要骗那一个?你这些硬话要吓那一个?我家绝嗣与别人何干,他来逼你娶小?就是男子不敢娶,妇人不容娶,也是仕宦人家的常事,又不是谋反叛逆,为甚么就征剿起来?明明是你自己生心要做不轨之事,又惧怕我的法度,不敢胡行,故此假借别人威势来吓制我。我是个不受欺骗、不怕吓制的人,征剿不征剿,且等他上门,我自会抵敌。你从来不敢放肆,今日忽然大胆起来,这个初犯断饶不得,好好跪过来领打!”说了这几句,就揪住穆子大的耳朵,要用起家法来。

穆子大的刑罚往常是受惯的,如今有了靠山,正要处治他,那里还肯受他处治?就像杀猪一般高嘶大喊起来,要等费隐公听见,好发救兵的意思。

谁想远水救不得近火,倒在火上加起油来。淳于氏道:“你这等叫喊,难道是号召别人来摆布我不成?”

竟把丈夫擒倒在地,捏了家法打个不数。

打完之后,又取一把交椅,朝东而坐,对了费家的宅子,呼了隐公的名字,高声大骂起来道:“你自己要做乌龟,讨了一伙粉头在家里接客,邻舍人家不来笑你也勾了,你倒要勾引别人也做起乌龟来。你劝别人娶小,想是要把自己的粉头出脱与他,多卖几两银子,又好去贩稍的意思。莫说我家的男子遵守法度,不敢胡行;

就是要讨,也要寻个正气些的,用不着那些骚货。这个主顾落得不要招揽。”骂了一顿,又指定醋大王的名字,把他脚色手本,细细的念将出来,说:“你的来历那个不知?你的名头那个不晓?前面的丈夫是你亲手弄杀的,弄死丈夫是你亲手弄杀的,弄死了丈夫还不替他守寡,孝服不曾满,就发起骚来,要想出嫁。这样忍心害理的事,亏你做得出!

既出来嫁人,也要存些大体。醋大王的威风,关系天下妇人的体面,只因你一个丧气,使天下的妇人都丧气来,成个甚么体统?嫁过来的时节若还三夜美丽夜不得成亲,然后倒了威风,也还气得你过;只熬得一夜不曾同宿,就去拜倒辕门,使男子得志,还要办酒请罪他,这样丧名败节的事,也亏你做得出!”

骂完之后,又去拷打丈夫;定要逼他画了供招,千年万载不敢娶妾,方才住手。

到了第二日,气愤不过,依旧向着东边,重新骂起。正骂到发兴之处,不想上百个男子一齐拥上门来,一个一拳,就把两扇大门捶得粉碎。一齐叫喊道:“妒妇在那里?快走出来!”

淳于氏见势头汹涌,知道众怒难犯,口便应他:“我在这里,你们要怎么样?”那个知窍的身子,与那双在行的小脚,却比口嘴不同,一步一步的缩将进去,要拴上房门,为闭关自守之计。又对丈夫道:“你这个失志乌龟,难道看了妻子被众人殴辱不成?”他这句话明明是个求救之意。穆子大怕他识破,故意做些畏缩之形,也随着他的身子要躲进房去,却像自家见了众人,也不免于难的光景,被淳于氏推将出来,竟把房门闭上。

外面的人听见淳于氏的声气,一步远似一步,知道妇人家胆怯,不敢出头。大家就乘虚而入,一步进似一步,竟打进内室里来。

穆子大看见众人,做个躲藏不住的光景,方才走去拦住道:“列位虽有盛情,也不该如此,还要分个内外才是。”众人道:“胡说!你这样没用的人,少不得被妒妇磨死,绝了后代,这分人家指日之间就要冰消瓦解了,还有甚么内外?”淳于氏躲在房中,回覆他道:“就是绝了后代,也是命该如此,与列位何干?要你们这等着急。”众人道:“我们众人不是你公公的年侄,就是你丈夫的朋友。朋友绝嗣,就与我们绝嗣一般,怎么不干我事?况且费老师大宣德化,远近的妇人没有一个不改心革面,偏是你这狗妇在近边作梗,其实容你不得,要打死你这狗妇,等丈夫另娶一房,好生儿子。”说了这几句,就骨骨碌碌,打到房门上去,其声如雷,比起先捶门的声势更加利害。只是手法不同,起先用拳头,此时用巴撑,声虽重而势实轻,所以两扇房门再打不碎。

穆子大故意惊慌直来,跪在众人面前替妻子讨饶。众人道:“既然如此,打便不打,这个妒妇断然容他不得,你快快写封休书,趁我们在这边,休他回去。”淳于氏在里面应道:“我又不犯七出之条,把甚么题目休我?”众人道:“七件里面,你倒犯了三件,还没有题目?”淳于氏道:“那三件?”众人道:“妒是一件,不生子是一件,不孝是一件。这三件之中,那一件是不该出的?”那房门外面现有文房四宝,众人一边说,一边写,到说完的时节,连休书草稿都替他打就了,竟拿住穆子大,要他誊真。

穆子大不写,众人就千”不孝”、万”乌龟”骂将起来。

骂之不已,又扭住他的胸脯,你捶一空拳,我踢一虚脚,做个打草惊蛇之意。丫鬟使婢看见,只说家主果然吃打,都惊慌啼哭起来。

穆子大叫喊道:“列位不要打,我写就是。”众人放了手,穆子大提起笔来,一挥而就。众人捏了休书,又逼他去雇轿子。

内中有一个道:“费老师就在隔壁,他家轿夫轿子都是现成的,问他借用一用就是了。”众人道:“也说得是。我们喊了半日,口也干了,大家一齐过去,一来借轿,二来吃茶,略歇一歇力,再来打发妒妇起身。”

就一齐走了出去。

不多一会,有个老妇人走将进来,对着穆子大道:“你家为甚么原故,门都被从打下来?大娘在那里?为甚么不见?”

穆子大并不回言,只把指头指着房内。

那妇人道:“原来躲在里面,这等快请出来,有我在此,不怕那个吃你下去。他若再来放肆,拚我老性命结识他。”淳于氏在门缝里面张了一张,原来是换首饰的妇人,叫做钱二妈,一向在他家走动的。淳于氏就把门缝一开,招了他进去。钱二妈问他原故,他把始末根由,略略说了几句。

钱二妈道:“这等说起来,是通县的公愤了。自古道:‘从怒难犯。’又都是些举人秀才,不是惹得的,少刻打进房来,连我也不分皂白,老人家吃亏不起,放我出去罢。”淳于氏一把扯住,低声嘱咐他道:“他们就要休我回去,正没个解劝的人,你千万救我一救。”钱二妈道:“怎么样一个救法?

你趁此时对我讲,省得众人进来,商量不及。”淳于氏道:“不过开条门路,容他娶一房就是了。”才说得完,那些众人就领着轿子,依旧拥了进来,说:“轿子到了,快些开门!若尺一刻,我们依旧打进来了。”

钱二妈道:“列位相公,请息尊怒。我是换首饰的钱二妈,偶然走到的,你们请退一步,待我出来调停。”众人道:“除了打死,只有休的一法,没有甚么调停。”口便这等说,众人的身子却退开了许多。

钱二妈把门缝一开,走出来道:“列位相公的意思,不过要穆相公娶校如今是我代做主张,容他娶就是了,何须这等发怒?”众人道:“你的话那里作准,除非妒妇口里明明白白说个’肯’字,我们才罢;不然,定要休他回去,出空了房子,好另娶新人。”说了这一句,又大家罗唣起来,要打的要打,要休的要休,还说临行之际,每人只打一拳,当做送风的筵席。

钱二妈对着门缝道:“大娘你便依我的话,容他娶一房罢。”

淳于氏道:“众人勒逼我做,我其实不许;像你方才好好的劝,我自然肯依。”钱二妈道:“何好?大娘许过了,你们还有甚么说得?”众人道:“这是缓兵之计,不要听他。”钱二妈道:“你们几百位相公动了公愤,一个人一口涎唾,就淹得人死的,怕甚么缓兵之计?难道他骗你回去,好出名告状不成“若还不信,我做保人就是了。”众人道:“既然如此,穆兄不许在家,跟了我们出去,直等寻了亲事,拣了日子,与新人一同进门,省得你在家受气。成亲之日,若有一句话说,少不得从头做起。连你这个保人,也办口棺材伺候。”说完,扯了穆子大,一齐拥出去了。

淳于氏待众人去后,少不得要咒骂一场,痛哭一顿,这是妇人家的故态,不消细述。

当晚丈夫不在,就把钱二妈留在家中,一来做伴,二来商议翻招。当不得这个妇人是妒总管的心腹,预先分付定了,把他埋伏在近处,到计穷力竭之际,着他进来收兵的,不但不劝他翻招,还说许多利害的话,使他慑服到底。

却说众人拥了穆子大,不往别处,竟到费隐公家,把征服妒妇、面取供招的话回覆了一遍。费隐公把穆子大留在家中,又替他分付家人,遍访女色。家人去了几日,回来覆命道:“访得有两个妇人,都有绝色,媒婆支知会了。但不知是老爷代相,还是穆相公自己去相?”费隐公道:“穆相公生平惧内,不曾见过妇人,那里知道好歹?有心娶妾,索性娶个好的,不然空费了这个名色,又枉费我一片心机,竟是我去代相罢了。”

自己坐着轿子,出去相了半日,回来对穆子大道:“也是兄的造他,两个妇人都是尤物,我相了半日,不能定其去取,不如都用了罢。”穆子大道:“岂有此理,就娶一个也是万幸的了,非老师大力决不至此。一之已甚,其可再乎?”费隐公道:“一锄头也是动土,两锄头也是动土,我有心做个恶人,索性教你享福到底。

况且你娶妾一事,原为生子而设,怎见得娶来那一个就断会生?万一与尊

一般不能生育,又要央我做起事来,那样发棠之请,就不敢从命了。你若都娶回去,一个不生,还有一个做了备卷;若还两个都生,一发是桩好事,难道中年得子,还怕他多了不成?”穆子大见他说得有理,就不怕折福,居然僭妄起来,竟把两个佳人一齐聘了。

费隐公拣个好日,把以前出力的门生一齐传到,好送他过去成亲。临行之际又问他道:“前日吵闹的时节,你知道我分付众人扯你出来的意思么?”穆子大道:“门生不知,正要请教。”费隐公道:“总是因你没有气魄,恐怕离了众人,决要露出本相来,被他看破浅深,这娶妾之事就依旧不稳了,所以带你出来,使他不知虚实。如今送你三个进门,只当把皇帝扶上龙床,文官武将的事都做完了,这个皇帝要你自家去做,众人的气力着不到你身上来。就是起兵剿妒之事,也不是真正义举,止可一试,不可再试的。从今以后,你须要自家争气,把别人的气魄认做自己的气魄,一句话也讲错不得,一桩事也做错不得;若还并了一着,又等他爬到头来,不但前功尽弃,连那两位佳人还不知死所。这番阴骘都归到我身上来,不是为好,反是造孽了。你须要谨记此言,不可忽略。”穆子大道:“门生受老师再造之恩,只当重做一世人了,怎敢不图振作?从今以后,强将部下无弱兵,断断不失门墙之体,求老师放心。”

费隐公分付之后,等两乘轿子抬到门前,叫他随了新人一齐进去。

淳于氏起先只许一个,如今见了一双,况且又美到极处,一个抵得几个的,竟把眉毛气得直竖,就当了众人发作起来,说:“许了娶,不容他娶,就是我的不是;许他娶一个,如今娶起两个来,这是谁的不是?众人请讲一讲。”众人道:“一个娶得,十个也娶得了,岂但两个?难道你要借端生事,好赶他出去不成?”大家又鼓噪起来,把以前的声势从新做起。淳于氏也不肯甘心,竟要拚了性命,与众人抵敌。亏得钱二妈夹在中间,做好做歹,替他排难解纷,这桩好事才不致于决裂。钱二妈等众人去后,把淳于氏扯进房中,再三苦劝,又与他抵足而眠,使他不见所见,不闻所闻,竟像吃酒醉的一般,鹘鹘突突过了一夜。

穆子大倚了众人的虎威,不顾天颜咫尺,竟在辇毂之旁做起越礼犯分的事来,把两副铺盖并做一床,大家共枕同眠,叠成一个”磊”字。以生平不近一色之人,忽然骄奢淫欲,享起王侯天子之福来。你说他这场春梦从那里做起?到了第二日,也亏他胆力兼雄,智勇俱备,惟恐淳于氏要絮聒他,故意寻些事端,打张骂李,把手下的丫鬟仆人个个都整饬一番,要使家主婆听见,知道他帽儿向前,今年不比往年的意思,竟把众人去了丢下来的余气剩魄,整整使了一日。淳于氏只道他有恃而然,恐怕一有响动,又要激起事来,只得随他舞弄,阳为不知,在房中坐了一日。

到第三日上,少不得两位新人要请他出来,同拜三朝。及至走到堂前,与穆子大立在一处,各人抬头一看,不觉四滴眼泪一齐流下肋来,背了新人暗暗的哭了一会。哭到后面,知道掩饰不来,索性搂做一团,号号啕啕哭个尺兴。

这是甚么原故?只因他夫妻两口做亲二十余年,不曾相骂一场,不曾分宿一夜,穆子大自从吵闹之后,就随了众人出去,成亲之日虽然进来,也不曾与他会面,直到此时方才聚一处,两片慈心一齐发动起来,倒是男子的眼皮预先红起。

穆子大成亲之夜,还怕众人去后,自己孤立少援,两处的洞房料想不能安堵,即使紧闭重关,死守一处,少不得有一处受亏,所以把两床铺盖并做一床,全是为此,要做个联兵御敌之计。谁想波恬浪息,桴鼓不鸣,不但没有烽火之惊,还带挈他在中军帐里享了一夜帝王之福。你说穆子大心上感激他不感激他?当晚虽然感激,还说他这片好意未必出于自然,都是钱二妈挽回之力,焉知不是他要起兵,为左右之人所制,要养精蓄锐,等扯劝的人去了,然后与他为难也不可知,所以第二日耀武扬威,虚张声势,全是为此,要做个先声夺从之计。

谁想他偃旗息鼓,绝不撄锋,不但不做骄兵,连应兵也不肯做,使自己唱凯而旋,以致两位新妇替他颂德称功,奏了一夜武成之乐。你说穆子大心上怜悯他不怜悯他?此时见了,以二十余年不曾反目的夫妻,忽然吴越了许久,又新被这些德化,所以不知不觉做了被感的豚鱼,先对他流起泪来。妇人家的眼泪又比男子不同,时时刻刻放在眼里伺修,要用就流下来,不用就收上去,随你甚么男子,再哭不过妇人。

所以这一次的哭法,虽是穆子大占先,究竟不能持久,淳于氏才哭动头,他眼泪就有些告竭了。见妻子哭得可怜,自己陪他不过,就叫两个新人跪下相劝。淳于氏的威风倒了几日,才讨得他这点赢头,也不好十分自大,就把两个一齐扶起,与他同拜三朝,礼貌之间,十分优待。穆子大看了,竟把自己当做神仙,却像从今以后不但朋友用不着,连隔壁的妒总管都要禅位与他,这一世的门生,自然收不尽了。

当晚就别了新人,与淳于氏复敦旧好,少不得把请罪的筵席,放在情兴里面干折与他,不像费老师公请一家,使吃亏之人不能独享。

淳于氏的筵席,不但与醋大王不同,不肯花钱费钞,连”情兴”二字也不肯破悭。知道他是喜哭的人,只把眼泪去结识他,使他陪哭不过,定要想个止泪之方。新人不在面前,少不得要自己下跪,再讨他些赢头到手,那以前失去的威风就不怕不复了。

等他完事之后,不知不觉就啼哭起来。此时的眼泪,不像日间流得汹涌,故意使他涓涓滴滴,做个细水长流。从一更哭起,哭到三更,随你苦劝,再不肯祝穆了大拗他不过,毕竟堕入计中,爬起床来,跪在踏板上面,把丈夫改做尺夫,淳于氏还肯住;直等他俯伏在地,把尺夫改做寸夫,然后收住哭声。发放他起来同睡。

睡了一会,就把以前吵闹的来历,细细盘问他道:“我与你两个,恶杀了还是夫妻;那一班众人,好杀了也是朋友。为甚么央了他们,摆布起我来?还亏我那一日知机,不肯与他对敌,若还走了出去,你一拳我一脚,岂不打死在他们手里?这还是那个的主意?你好好对我说。若是别人强你做的,也还恕得你过,我不但不怪你,连众人也不去怪他。他要逼我做个贤妇,也是一片好意,难道有甚么仇气不成?若还是你自家的主意,有心叫人处治我,就比强盗的心肠更甚一倍了,还与你做甚么夫妻?不如一索吊死,到阎王面前去伸口怨气。只怕妒总管的威风,行不到阴司里去;就是那一班恶人,也不肯为了朋友,赶到阎王面前来递公揭。你这个新郎只怕做不长久。我既要死,也不肯好好就死,定要把新来的人打上几十顿,骂上几百遭,等他那两条性命将要结果的时节,我才到阴司去等他,决不肯为他而死,还容他在世上享福。你如今从直说来。”穆子大见他这些言语,又说得婉转,又来得急切,只道他果是真心。自己踌躇道:“他若知道这番举动不是自己的意思,一定肯原谅我,把往事付之东流,就只当不曾反目,这两个新人落得好过日子了;若还不说真情,自己认了不是,他就愈加仇恨起来,那些打骂新人、自己上吊的事,都是做得出的,那有这许多精神去替他啕气?”穆子大想到此处,就作那些圈套果然是自己做的,也要借重别人替他任过,那里肯把别人的过失认到自己身上来?就把始末根由和盘托出。说:“这些罪过不但与自己无干,连众位朋友,也不过是体天行道。总是费老师一片好心,看先人面上,不肯使我绝后,所以号召众人,帮扶我做事的。就是赶进来打你,也是虚张声热,要逼你个’肯’字出来,那有当真殴辱之理?即使你不知机,出来与他对敌,我也要喝退众人,难道肯把自己的妻子与别人沾手不成?这是断断没有的事。”淳于氏见他肯说真情,就欢喜不过,又把许多的甜言蜜语去哄诱他,还要尽其底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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